历经五年的研究与磋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发布了《〈1949年日内瓦第四公约〉评注》的最新修订版。《日内瓦第四公约》是在国际性武装冲突和占领局势下保护平民的基石——此类保护在当今城市战、基本服务遭到攻击以及未参与或不再参与敌对行动之人持续受到伤害的背景下仍具有迫切的现实意义。2025年版《评注》汇集了七十年来的实践做法、司法判例与行动经验，为在当今有效适用《日内瓦第四公约》的保障措施提供了实用指南。

本文中，红十字国际委员会1949年四个《日内瓦公约》及其1977年《附加议定书》评注修订项目的负责人让-马里·亨克茨，将新版《评注》置于当代冲突现实之中，解释了为何《日内瓦第四公约》的保护性宗旨必须引导其解释。他指出，《维也纳条约法公约》要求的善意解释，意味着对《日内瓦第四公约》应以实现其人道目的与宗旨的方式进行解读，而非通过削弱其实际保护作用的技术性论证使《公约》形同虚设。

“在战争中保护平民是可能的。”

这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主席米里亚娜·斯波利亚里茨今年上半年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表讲话时的原话。她提醒世界，让平民免受战争最残酷的影响并非遥不可及的理想，而是法律义务——更是政治与道德层面的必然要求。保护平民不是可选项；它是实现稳定、和平与重建的先决条件。

然而，我们每天都目睹着截然相反的景象。平民被致残和杀害，遭到强奸、遭受酷刑、忍饥挨饿，被迫流离失所。当今冲突中加诸平民的暴行，让人想起日内瓦四公约诞生的背景，这些规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之上确立的。起草者们决心将“即使是战争也有限度”这一原则铭刻于法律之中，并深植于公众意识。最重要的是，他们认识到，平民在武装冲突时期需要获得清晰明确的保护。这一认识促成了《日内瓦第四公约》的通过，它也是日内瓦四公约中唯一一部关注平民而非战斗员的《公约》。

提高对国际人道法的遵守程度并为平民提供切实保护均始于对这些规则的含义达成清晰的共同理解。这正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新版《评注》的作用所在。与此前《〈日内瓦第一公约〉评注》修订版、《〈日内瓦第二公约〉评注》修订版和《〈日内瓦公约第三公约〉评注》修订版一脉相承，《〈日内瓦第四公约〉评注》修订版为实务工作者、政策制定者与学者提供了一份实用指南，帮助他们在现实环境中如实适用公约条款。

但我们必须始终牢记，国际人道法的宗旨是保护生命，而不是为大规模破坏提供合法性依据。这意味着在解读《公约》及其新版《评注》时，必须遵循国际法所要求的善意解释，解读时应维护所有国际人道法规则所蕴含的军事必要与人道考量之间的平衡，并坚守《公约》的保护性宗旨与精神。

基于《维也纳公约》的条约解释

日内瓦四公约属于条约范畴，因此必须遵循条约法，尤其是《维也纳条约法公约》。该《公约》第31条规定，条约及公约的解释应遵循善意，基于用语的通常意义，结合上下文，并参照条约的目的及宗旨以及嗣后相关实践进行解释。

在这些要素中，“目的和宗旨”具有特殊地位。它要求解释者超越字面意义，考虑条约的根本目标——即其“灵魂”。这一概念是条约解释中的重要指引。[1] 对于日内瓦四公约而言，其灵魂就在于保护那些未参与或不再参与敌对行动的人。这一点既体现在《公约》的名称及其内容之中，也蕴含于其起草准备工作和通过时的历史背景之中。

日内瓦四公约的目的与宗旨

日内瓦四公约的保护逻辑是清晰明确的：

军事必要和人道考量之间的平衡是国际人道法的标志性特征，并非是解释者附加的额外视角。它早已深刻融入《公约》的文本之中。因此，尽管某些权力受到承认，例如《日内瓦第三公约》第21条规定的监禁权，或是《日内瓦第四公约》第27条允许采取安全措施的权力，但这些权力均受到保障措施的严格限制，以防止滥用。这些条款绝非漏洞，而是为了纠正过往的滥用行为、加强保护而刻意起草的。同时，日内瓦四公约还包含禁止酷刑及其他形式的虐待等绝对性规则，具有强制性特征，就此类规则而言，军事必要永远不得凌驾于人道原则之上。

简言之，日内瓦四公约的目的与宗旨，自始至终都以保护为核心。但仅认识到这一点远远不够；我们如何解释和应用《公约》，才是关键所在。

善意原则的含义

如果说目的与宗旨反映了《公约》旨在实现的目标，那么善意原则则指明了《公约》必须以何种方式予以解释与适用。

遵循善意始于解释者。它要求诚实，以“无欺诈或欺骗意图”[2] 的态度从事解释工作。例如，当解释者援引作为解释依据的法律渊源及实践来源时，必须基于善意并参照所有相关来源。解释者不得仅挑选对自身结论有利的来源，而应以透明的方式援引全部相关来源。

善意原则亦关乎解释工作本身，即规定了解释工作应如何开展。[3] 这要求在解释过程中纳入一系列考量因素，尤其是解释的合理性、平衡条约各项要素的重要性，以及确保条约有效性的原则。[4]

善意解释意味着对《公约》的解释必须为其载明的战争受害者保护条款赋予效力，使这些保护得以生效。这也是国际法的要求。正如国际法院1997年在“加布奇科沃-大毛罗斯案”中明确提出：“善意原则要求缔约方以合理方式适用[一项条约]，以实现条约的宗旨。”这同样是解释日内瓦四公约的基准。

因此，“当一项条约存在两种解释时，若其中一种解释能使条约产生适当效力而另一种不能，则基于善意原则及条约的目的与宗旨，应采用前一种解释。”[5] 换言之，善意解释的核心在于使《公约》载明的保护条款真正发挥效力。

实现日内瓦四公约的人道宗旨

在解释和适用日内瓦四公约时，缔约国应确保充分实现其根本的人道宗旨。例如，发生技术变革时，各国可以对解释进行调整，以确保保护条款背后的逻辑持续有效。以当下为例，禁止将受保护人员暴露于公众好奇心的规定，不仅应解释为禁止在报纸上刊登其照片，还应包括禁止在社交媒体上展示其影像。

我们的首席法律官精准指出，“遵守国际人道法应当着眼于实现其人道目的，而非规避限制”。然而，冲突当事方往往采用不可接受的限缩解释，这些解释不仅未能尊重法律更深层的人道宗旨，也不符合其应尽义务。以下是几个例子：

  • 缔约方依据《日内瓦第四公约》第23条和第59条的要求，正式准许人道救济物资通行，但却设置极为繁琐的技术性安排，以致救济物资实际无法送达。
  • 拘留当局仅为被拘禁人提供维持其生存所需的最低限度的食物，而忽视了《公约》要求“口粮在量、质与种类上应足以保持被拘禁人之健康及防止营养不足”，并且“被拘禁人所习惯之饮食，亦应顾及”。
  • 缔约方将“尽快”或“不得无故拖延”等时间要求视为弹性内容，过度延长时限导致保护条款形同虚设，而非严肃对待这些表述本应传递的紧迫性。

结论：必须始终保持军事必要和人道考量之间的平衡

日内瓦四公约并不回避战争发生的现实。它们承认各方在有限的情况下可能需要采取管控或安全措施。但这些例外绝不能吞没基本规则。为了实现《公约》宗旨，必须对例外进行严格解释，认真落实保障措施，确保保护机制绝不形同虚设。这正是起草者纳入这些规则和保障措施的意图，因为他们深知，没有这些措施，平民将不可避免地遭受虐待。本应作为盾牌的《公约》决不能沦为利剑。若曲解《公约》精神，就是背叛其灵魂所在。

正因如此，善意原则不可或缺：它能确保对《公约》的解释始终以其目的与宗旨为基石，确保《公约》的保护性精神高于技术性规避。

随着《〈日内瓦第四公约〉评注》修订版的发布，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已完成对日内瓦四公约的全面重新审视。这些评注汇集了75年的法律发展与实践经验，为实务工作者、政策制定者和学者提供了重要工具。但它们不仅仅是参考资料，更是一系列指南，有助于确保日内瓦四公约以其本意予以适用：在战时保护人类。

 

参考文献

[1] 关于国际条约目的与宗旨的判定方法，特别是《日内瓦第四公约》，我的同事库博・马恰克（Kubo Mačák）与埃伦・波利辛斯基（Ellen Policinski）在近期的一篇文章中已展开更详细的探讨。

[2] Richard K. Gardiner, Treaty Interpretation 170 (2nd ed. 2015). 另见 Mark E. Villiger, Commentary on the 1969 Vienna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reaties 425 (2009)（“善意原则要求条约缔约方秉持诚实、公平与合理的态度行事，不得谋取不当利益。”）。

[3] Gardiner, supra note 18, at 171.

[4] Territorial Dispute case (Libya v. Chad), supra note 17, para. 51（“在国际法中，效力原则被视为条约解释的基本原则之一。”）。

[5] 国际法委员会，《国际法委员会年鉴》，第二卷，1966年，第219页，第6段。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