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前许多人道危机一样，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国际性武装冲突再次引发了关于人道原则及其与当代武装冲突的相关性的激烈讨论。这些讨论让我们再次观察到人道原则，尤其是中立原则，何至引发误解甚至招致愤怒；但同时，这也让我们认识到，为什么在深度极化的局势中这些原则仍然是至关重要的工作指南和行动工具。

在本周的《战争中的人道》播客节目中，主持人伊丽莎白·拉欣（Elizabeth Rushing）将与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国际法、政策与人道外交部主任尼尔斯·梅尔策共同探讨人道原则如何适用于当代武装冲突。

首先，我想谈谈为什么进行这次对话。人道、公正、中立、独立的基本人道原则，是国际人道法和红十字与红新月运动的四项共同原则。不但如此，无国界医生、联合国决议、欧洲联盟、非洲联盟和其他人道组织也都沿用了这四项原则。这些原则是解决人道行动实践难题和道德困境的基本要点，起到了指南针式的重要作用。

这些原则根基深厚、内涵丰富。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进行讨论？国际红十字与红新月运动在1965年制定了这些原则，并在那之前早已坚持遵循了数十年。那么，我们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点来“追本溯源”，探讨人道原则的本质和必要性呢？

如您所言，我认为当前的讨论最近是由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国际性武装冲突引发的。这场冲突导致公共舆论严重极化，人们期待所有政府、组织、文化和宗教机构，甚至私营公司和个人都表明态度，选边站队。这一趋势给红十字会带来了选边站队的压力，人们开始质疑红十字会采取中立和公正立场的正确性与合法性，以及红十字会与武装冲突各方进行双边保密性接触的工作方法。

我认为，有必要指出，这种情形并非第一次出现，而是反复上演，通常在发生任何导致公众舆论极化的“分水岭”事件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眼下，这个事件是俄乌国际性武装冲突。但“9·11”事件后，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当时有我们所谓的“反恐战争”，也带有很强的政治化色彩，也有选择“正确一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每当出现这个问题时，人们都以为这是这几项原则第一次受到质疑，但其实这并不是史无前例的新现象。在我教授的国际人道法课上，每个学期都有人提出这个话题：围绕中立性的争议，以及尝试真正理解中立的含义。我在课上告诉学生，不同的人道组织都各有其相对优势，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可以说是最“严格”恪守中立原则的组织，而无国界医生在这方面则更加宽松，再就是你我都曾效力过的积极倡导公开谴责的组织。您同意这种解释吗？如果同意，您认为我们如何才能达到适当的平衡呢？

显然，很多组织都从事人道工作，通过实际行动应对人道需求。有的组织可能致力于捍卫某些法律标准，比如人权法和难民法；也有的和我们一样，致力于保护武装冲突的受害者。但每个组织的工作方法可能是不同的，因为工作方法实际上取决于组织的具体使命，必须采取使该组织能够真正完成使命的工作方法。

就我们而言，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使命是保护武装冲突和其他暴力局势受害者的生命和尊严，并为他们提供援助。所以显然，我们必须采取能够完成我们使命的工作方法；我们在武装冲突中开展工作，工作环境充满危险和暴力，前线两侧的战场我们都要顾及。我们必须能够与冲突各方进行谈判。我们必须能够接触到两侧战场上身处监狱或难民营的受害者。我们没有武装，无法强行进入，因此我们的存在必须得到接受与尊重，我们的行动必须得到冲突各方的理解和保护。而这只有在冲突各方认同我们的存在是有益的，并理解我们不站队和保持中立的立场时，才能实现。

在这一点上，您所列举的我们“必须能够做到”的所有事情，都要结合我们的工作地点来看。我们在冲突地带开展行动，这里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清楚在这些地区，民众自然群情激愤。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地向直接受到武装冲突影响的民众解释，为了保护和援助受战争影响的民众，中立这项条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您谈到冲突中的情绪方面，说得很对。我想任何在战区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他们自己的情绪也会受到影响。我们并不是漠不关心。中立并不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冷漠与否的问题，也不是是否抱有同情的问题，它甚至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颗真正指引我们前进方向的启明星，让我们知道如何安全地穿行于极端暴力和情绪化的武装冲突环境，切实为武装冲突受害者提供援助和保护。

我认为这真的很重要。这无关道德立场，而是一个行动原则。在一场武装冲突中，既想公开支持某一方，又想在战场上保护所有冲突受害者，是不可能的。

我们再来探讨一下我们工作中常常受到质疑的另一点，就是我们的保密政策。这只是一项政策，而不是一项原则。也就是说，这方面并非完全不容商讨。事实上，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第15号政策文件规定的就是，在出现违法情况时，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可以采取及不得采取的行动。其中第四种，即可诉诸的最后手段，就是公开谴责。

有鉴于此，是否能请您阐释一下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保密政策与基本原则之间的关系呢？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一切在实践中如此重要？

中立和公正是我们身份的一部分，是我们作为一个机构的本质。作为武装冲突中的人道参与方，我们永远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就像审判中的法官一样。如果我们选边站队，就将无法履行我们的职责。也正如法官那样，我们可能持有个人观点、存在个人情绪，但我们不能让这些影响我们的工作。因此，中立是我们不容商讨的机构性原则。我们永远不能选边站队。

而另一方面，保密是我们工作的方式。这将为我们与交战方进行保密、灵活的互动提供一个受保护的空间。即使交战方涉及违反战争法，我们也可以向他们表达我们的关切并传达我们的意见。这个受保护的空间，使我们能够与他们互动，而不会立即公诸于众，或甚至可能触发司法程序。如果无法通过双边保密性干预成功说服交战方，如果交战方一再违反人道法，如果我们无法以双边保密的方式对他们施加其他影响，我们可能会放弃这种方法，转而进一步采取行动，尝试向可能影响这些交战方的其他国家或可能以双边保密方式再次对其施加影响的国际组织表达我们的关切。如果仍不奏效，我们还可以公开发表一份我们所谓的与交战方对话情况的声明，这基本上是我们在不公开指责的前提下，向公众表达我们关切的第一步。这一套逐步升级的行动体系的最终措施，才是公开谴责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

因此这是一个逐步升级的过程。我们倾向于说服冲突各方尊重国际人道法，并自行纠正任何不当行为。为此，我们随时准备向他们提供支持、培训和指导。只要对话能富有成效，我们就不会公开。

再展开一点来说，我们不能忽视无所不在的传播背景。我们开展人道工作的背景不再是那个电报和报纸的世界，而是一个相互联系日益紧密、复杂程度不断提升的人类话语网络。在这个网络中，错误信息、虚假信息和仇恨言论能够且已经如野火般蔓延。因此，在这个表达篇幅受到限制、错误信息能让努力付之东流的时代，作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我们要如何清楚地传达人道原则呢？我们的最佳策略是什么？

我认为我们必须了解批评的来源，大多数批评甚至可能并无恶意，而是可以理解的。如您所说，人们群情激愤。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信息，以及听到的有关武装冲突所造成苦难的新闻，都使我们心痛不已，这让我们倾向于选边站队。这是人之常情，是一种自然倾向，是面对不正常压力时的正常反应。

但是，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开展工作，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必须尝试去解释，让人们知道我们是谁，明白我们采取的所有举措背后的原因。批评者往往远离战场，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如果我们改变立场，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如果我们无法接触到受害者，谁能去保护他们呢？

我们应该去问问世界各地那些我们所帮助和探视的人，他们身处监狱、难民营、医院和战场之中，他们是更愿意我们采取中立立场，还是更希望我们以失去抵及他们的可能性为代价，去选边站队和公开指责？应该去问问被剥夺自由者的母亲，她的儿子是靠着我们送去的家信才坚强地活着，她更希望我们保持中立而得以探视，或至少有希望去探视她的儿子，还是更希望我们选边站队而被拘留场所拒之门外？我们是唯一有可能在未来护送她狱中的儿子活着走出来的人。

我认为，只要我们想要进行表达，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这就是中立和公正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和身份。

感谢您提到人性因素，由此我正好可以切入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即有关人道原则的问题。人道原则的宗旨是“保护人的生命和健康，确保对人的尊重；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了解、友谊和合作，促进持久和平。”本质上，这些都是充满爱的话语。

之前，我们有同事被说“太天真”，因为他们在呼吁参与方“做正确的事情”时指出了人道原则，而不是通过将其利益（如政治和经济利益）与国际人道法相结合来提倡遵守法律。通过之前的工作，您在人道原则及其整体概念方面有什么经验吗？如何使参与方遵守人道法？

谢谢您的提问，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对在一线与武装参与方的互动记忆犹新。在这里，我想说两点。

首先，我们往往认为，如果没有我们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干预和法律的约束，军队和士兵就会无情地进行破坏和杀戮，犯下战争罪行而不受惩罚。我们有时会忘记，与战争有关的法律是从战场上发展而来的，纵观历史，是战士们自己制定了极为严苛的荣誉准则，规定了在战争中什么是可以接受的行为。这是随着时间推移而发展起来的，当然需要更强有力的执行。但我自己的经验是，士兵们实际上经常缺乏明确指导，不明白怎样确保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他们常常感到痛苦，除了因为武装冲突的残酷外，更是因为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自己是否真的做了正确的事情。所以，人道原则不是某种学术概念，而是如您所说，是一颗启明星，让我们在武装冲突的残酷环境中保持理智。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拥有的共同价值观。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您刚刚说到，人道原则也远远不止对人道需求做出回应，它还指导我们促进和平、预防冲突，在防止产生人道需求和人类苦难的问题上采取更加进取的立场。我认为，作为一个人道组织，日后我们也可以采取稍稍更为进取的立场，但只从纯粹的人道角度来看问题，而不被政治所左右。

延伸阅读

• John Lobor, Humanitarian principles in action: a Q&A with the South Sudan Red Cross, November 17, 2022
• Ariana Lopes Morey, What does ‘back to basics’ mean for gender and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September 1, 2022
• Fiona Terry, Taking action, not sides: the benefits of humanitarian neutrality in war, June 21, 2022
• Robert Mardini, Back to basics: humanitarian principles in contemporary armed conflict, June 16, 2022